文丨李梓楠 贺乾明 邱豪 魏冰
编辑丨宋玮 龚方毅
夏一平和 5000 多名极越员工的一天
“公司最艰难的时候，没人承担，两个股东（百度和吉利）都没站出来。” 12 月 12 日下午两点半，极越 CEO 夏一平已经被数百名员工围在上海嘉定的极越总部会议室附近四个小时。
他反复强调自己是来解决问题的，绝对不会跑路。
极越员工陆续来到办公室，一部分人想搬走公司的固定资产抵扣拖欠的工资，另一些人来拿自己的物品，以防被情绪激动的前同事顺走。当时办公室的微波炉已被人搬走，有人在群里提醒 “那是保洁公司的物品。” 还有人想搬走冰箱，但被物业拦住， 要求出具购买证明。
晚上七点半，有员工发朋友圈称，“微波炉还在，兄弟们”。
直到晚上十点多，现场所有人都在等百度的人出现——百度确实有人来了，但不是管理层，而是买了极越的普通员工，他们也想来维权，但被拦在大门外。门内是担心第二天人去楼空的供应商们，“这个点，饿坏了”。
昨日夜里，极越员工内部传言夏一平已经跑路，多数人没料到夏一平今天会来公司。今天上午十点零八分，夏一平现身，他很快就被围住，数位员工当场报警，要求限制夏一平行动，一些愤怒的员工让他交出护照。随后警察到场了。
夏一平面对众人，淡定走上前，他甚至主动拥抱了一位激动的员工，“我知道你，你太辛苦了。” 他说。
第一波对峙过后，大楼内恢复平静，但已经没有员工在正常工作——除了守在夏一平会议室门口不让人进去的保安、和埋头收饮料瓶的保洁员。员工要么围在一起讨论这场变故多么难以置信地降临、接下去干嘛，要么低头刷手机、参与互联网上更多人的讨论。几个员工还拿出了自拍杆、举起手机现场直播，“公司都没了，起码借热度把自己的号养起来”“这可能是这段时间唯一的收入了”。
在网上传播的视频中，夏一平身后的墙上标语非常显眼——“中国智能汽车史上必将拥有每个极越人的名字”。一位员工说，“应该加上两个字，中国智能汽车维权史上必将拥有每个极越人的名字。”
一位给极越供应 IT 设备的服务商表示，自己昨天下午还在对接项目，聊着聊着突然被对面告知，暂时不推进了。
下午两点，夏一平和多名员工代表开会，他坐在会议室中央，员工们从三个方向围住他，很快挤满了屋子，更多人被拦在了门外。他面带微笑、几乎全程抖腿，有溜进来的供应商拍了他的样子分享到维权群里，并发表不满：“这该死的松弛感”。正式发言开始之前，所有人的直播和录像被叫停。但依然有各种开会的视频在网上传开。
夏一平神态依然轻松，带着微笑说自己是来解决问题的，“不透明是因为事情发生太突然，就在过去几周，之前几个月包括融资在内的流程都很顺利”。
他否认关于公司贪腐导致股东撤资的传闻，称极越的治理非常严谨、管理流程规范，每个月都有审计，而且 “全面审计已经完成，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自己有多重身份，既是极越投资人也是 CEO，但对大的决策没有权限。
因为 “控股股东是百度，董事会 80% 的投票权都在百度”。他还强调自己一直在努力，已经掏腰包出来垫资，并说自己的社保也没缴，讲到这里时现场起了一点嘘声。
截至目前，吉利和百度均未公开回应极越相关事宜。
有员工要求百度资深副总裁，“既然夏总说自己不是第一责任人，那就让真正的决策者来。”
夏一平掏出自己的手机给他，“你看看我打了多少电话不接”。后来有员工提议，应该让政府出面帮极越跟大股东们沟通，夏一平笑了，拍手说 “对”。
他现在面对的首要问题已经是给员工补缴社保，安抚员工，而不是极越如何活下去、继续卖车。他在沟通会上说距离 800 多名北京员工 11 月社保缴纳期限只剩不到 24 小时，请员工们理解，要先交北京的。
晚上 11 点左右，夏一平在公司内部群中说，交社保的钱到账了，正在交。据了解，这笔钱由百度和吉利共同出资，已经转账完毕。
前一天下午四点，夏一平召开了极越全员会，他在视频中说极越遇到困难，要削减合并重复的部门，提升效率，砍掉短期内无法赚钱的项目。
据界面新闻报道，极越未来仅会保留极少数员工维持公司运转，除门店销售和部分职能部门员工外，极越告知近 5000 名员工，他们可选择自愿离职拿 N+1 补偿或 “自费上班”，极越无法保证按时发工资交社保。
所有人都觉得事发突然：极越的员工 12 月 11 日之前仍在照常推进工作；极越的多位供应商称他们已经提前准备了下个月的零件库存；极越的门店销售在 12 月 11 日晚间仍在直播卖车。他们在直播时被告知极越已出现经营危机，一些销售开始哭泣，劝用户不要买车；有员工放弃了上家公司的年终奖，本周一刚入职；极越人事部的实习生最早被清退，周二时就被要求当天走完离职流程。
风暴就这样到来了。
风暴降临
2024 年前 10 个月，极越月销量从不到 200 台爬升到 2500 台。绝大多数员工、供应商们都不觉得极越会在一个月后面临如此险境。
一位零件供应商提前准备了每月至少 3000 辆车的零件库存，他们在这之前预判极越的销量会继续增长。上个月，极越卖出 2485 台车，环比下滑 20% ，但已经比今年初好了很多。
大部分员工直到 12 月 11 日下午的全员会后才知道公司遭遇危机。全员会议之后，极越的一级和二级部门分别开会，部门负责人和 HR 公布了非销售岗位员工的两种解决方案：在本周五之前申报离职的员工可以拿到 N+1 ，赔偿预计在 2 月 25 日发放，留下的员工公司不会发放薪酬，也不会缴纳社保。
一切突然发生。部门会议之前，HR 临时开了会议传达此事。HR 拿着文档念的磕磕绊绊，明显对条款内容并不熟悉，对于员工提问 “关于公司断缴社保之后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绩效如何发布” 等等问题，HR 说还要再去学习一下具体怎么操作。
也有敏感的员工感受到危机临近，但他们是极少数。
一位极越员工说，危机暴发前一个月，包括极越在内的百度被投公司及事业群，每年例行向百度董事会汇报公司经营状况，被投公司的高管们需要讲述明年的经营规划，并提供财务数据和经营数据。也是在那个时期，百度发布三季度报，营收连续第二个季度下滑且营业利润下滑 5.6%。
之所以认为百度的经营状况会影响极越，是因为该员工对极越经营状态并不乐观。他告诉我们，极越的新车上市费用远远高于别的企业，一款新车上市的总体费用预估可以到 4 至 5 亿元，而同期同行费用在 2 亿元左右。
今年 10 月，极越 CFO 刘吉宁递交辞职申请。目前，刘吉宁已经离职。
今年四季度起，极越将 OKR 改为 KPI ，开始重视经营指标，排序第一的就是卖车取得收入。降本也是重要节流措施，一个重要零部件团队开始降低对外部供应商的依赖、选择免费的合作、停止非必要的付费项目。
几乎是同期，极越开始把吉利的账期从 45 天调高到 180 天，这个动作像是第一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让很多处于观望态度的供应商紧张起来。部分供应商开始找极越要钱。
应付账款对于车企来说相当一笔无息融资，这对于今年销量有好转的极越来说尤其重要，因为根据上述员工的说法，极越卖车只有微利，“你可以理解为极越现在中间就在赚一个账期钱”。
另外了解极越现金流状况的员工是在今年 2 月极越对百度发生一笔应付款逾期时，猜测公司经营状况并不乐观。三个月后，极越支付了部分前欠款，并制定完整的付款计划。
最近两周局势变得更严峻，极越频繁召开小范围的高层会议，一周至少沟通三次。每次参会的大概只有核心的三四个人——百度的 CFO、吉利的 COO 戴庆、极越 CEO 夏一平、极越 COO 罗岗和财务人员。
在会议中，百度提出要 “减员”“压缩人力成本”“明年盈利”。在上述极越员工看来，“（盈利）在目前的市场环境下不太可能”。
今年上半年，极越整车功能中关于下一代平台的业务被暂停，这意味着极越将没有下一款车。一位极越员工说，公司原本还有一款猎装车项目，也被取消了。但当时大家只以为是项目没了，跟大多数人无关。
从集度到极越，百度的造车热情如何消退
同样是跨界进入汽车行业，百度与小米、华为都不相同：小米决定自己造车，华为坚定要当供应商。百度的选择可能是，造车是为了更好地当供应商。
2021 年 1 月 11 日，百度宣布与吉利合作，以整车制造商的身份进军汽车行业。在合资公司中，百度持股 55%，吉利持股 45%。
之后不久的公司高管会上，百度董事长、CEO 李彦宏解释了造车动机，“百度从 2013 年开始做自动驾驶研究，技术很多都非常前沿，去求着人家说你要这个吧，得到的反馈通常是等别人先试一试。不造车，很难把我们的技术推向市场。”
如果这一战略构想实现，将对百度是极大的利好和鼓舞。
集度成立后，百度倾注了久违的热情。
根据百度财报，百度累计投资集度约 88 亿元人民币：第一笔在 2022 年，投入 41 亿；第二笔在 2023 年，投资 47 亿。百度元老、首席顾问、百度资本董事长任旭阳出面挖来夏一平担任 CEO。夏一平曾在福特汽车、菲亚特克莱斯勒等汽车公司工作，后参与创办摩拜单车。百度认为，夏一平懂车、懂互联网、有创业经验、有技术背景、有激情、有使命感，是非常适合和难得的人选。
之后两年，李彦宏提出 “汽车机器人” 概念，多次为集度站台。集度的市场活动也与百度绑定——在百度开发的元宇宙中发布概念车，在百度重要活动和园区中展示概念车等等。百度智能驾驶事业群（IDG）还组建了专门的团队为集度定向提供服务，保证它能率先用上百度最新的技术和产品。
直到 2023 年 8 月 14 日，集度命运来到转折点。
此时集度成立两年半，依然没有拿到生产资质。为了保证首款量产车如期上市，吉利和百度不得不成立新的公司，杭州极与越汽车科技有限公司，借用吉利的资质生产，而集度汽车也更改品牌名称为 “极越”。吉利和百度各自的关联方，分别持有极与越汽车科技 65% 和 35% 的股份。
北京天元律师事务所律师李昀锴说，从商标归属、网站和应用注册等信息来看，极越汽车经营主体仍是上海集度汽车有限公司，而上海集度股东是集度汽车香港有限公司，集度香港对极越的日常事宜有最终的决策权。
百度 2023 年财报中称，百度持有集度汽车 51.14% 股权（若行使 C 系列优先股认股权），但没有控制权。吉利则在年报中表示，极越是吉利控制并作为主要股东拥有权益的企业。
但夏一平说，百度拥有极越董事会 80% 投票权。多位极越员工今天也依然相信，百度就是极越的实际控制方。对此，李昀锴律师觉得，尽管百度实际持有集度汽车的股权没有达到 80% ，“但它可以与吉利达成协议来分配公司投票权。”
上海礼丰律所争议解决合伙人梅哲认为，夏一平声称的百度对极越 80% 的控制权指向 2 种可能：
1. 基于集度公司境外母公司的治理结构产生。集度公司全资母公司是港资公司（集度汽车（香港）有限公司），我们暂无法查询到这家公司的治理结构信息，但如果在全资母公司层面，百度享有 80% 的投票权，则可以称百度享有极越 80% 投票权。
2. 基于极与越公司章程所约定的特殊表决权比例规则产生。如极之越公司章程对股东会的表决方式作出特殊约定，约定百度旗下的股东上海幂航汽车有限公司享有 80% 表决权，则可以实现百度享有极越 80% 投票权的效果。
现实中，极越很多地方带有集度的烙印，工厂大门上仍然写着 “集度”，多个地图软件上的总部定位依然属于 “集度（上海）有限公司”，夏一平昨天发布的全员信抬头也还是 “JIDUer。”
“造车资质没搞定，给百度泼了一盆冷水。” 一位百度人士说。智驾领域竞争激烈，百度原先的合作车企东风、比亚迪陆续被华为、Momenta 等公司撬走，曾重点扶持的标杆车企威马 2023 年底濒临破产。因此，对于迫切希望将智驾规模落地的百度来说，最好的选择依然是支持极越。
今年 1 月，百度的总监会上，有百度核心管理层表态，极越是百度自动驾驶技术供应商角色的关键，“如果做不好，这个战略就是失误。”
造车需要长周期大投入。对于夏一平和极越的高管而言，百度的支持是他们最大的底气，也是唯一的靠山。
据了解，今年上半年，百度等原本计划再给极越注资 30 亿元。但此后计划生变，百度暂停了这笔融资。这笔一度敲定但没到账的融资成为了极越今日风波的导火索。百度内部人士否认了上述融资计划。
这个转变对于夏一平来说，也是极为突然的。
从投入 88 亿的动作来看，百度在最开始确定了造车的决心，后来遇到各种挫折，心态开始摇摆。多位百度人士现在说，他们在极越中的角色是技术供应商。
在百度内部，智能驾驶领域有两大投入方向，一是 L2 级别的辅助驾驶，目前最大的落地合作方就是极越；另一个则是 L4 级别的萝卜快跑。资源分配是一大难题，“到底你要投入多少资源来做 L2？而且这家公司还不完全是你百度的？” 上述人士说。
百度态度变化之际，吉利的态度同样转冷。今年 9 月 12 日极越 07 上市发布会一度让外界重新期待极越。李彦宏来到现场，但并未上台发言。另一个股东吉利汽车董事长李书福则通过视频录播表示，吉利会一如既往支持极越的发展。
一位极越员工评价称，李书福的表态更像是供应商的角色，“他说的话很像华为给赛力斯说的。”
我们了解到，极越 70% 左右的零件采购自吉利，自动驾驶、车载语音、地图等服务则由百度提供。两位极越员工称，今年 2 月后，极越就没有给百度支付费用，目前极越欠吉利的零件和代工费用约在 15 亿元。一位极越人士称，吉利在数月前要求极越支付拖欠货款，否则考虑停止为极越代工汽车。在当时，极越就已经接近死局。
“百度不给融资，极越就还不上欠吉利的钱，就没法运转把车卖出去回笼资金。” 一位极越员工说。
夏一平曾在 11 月底去百度寻求资金支持，那可能是极越最后一次机会，但截至目前，百度没有出手。
都梦想成功，但谁为失败买单？
没有人希望极越就此倒下。从百度、支持造车的吉利，到极越几千名员工、数百供应商。
力挽狂澜不仅需要大量资金，也需要勇气和信心。今天拥挤的中国汽车市场，已经不会再给月销量还未超过 5000 台的小车企机会，极越所处的 20 万元价格带更是被从业者形容为 “索姆河战场”，是汽车市场竞争最激烈的领域。
与 2021 年 1 月启动造车时的雄心壮志相比，百度和吉利——这两个大股东今天似乎都难有余力去支撑这样一个亏损的业务。
今年 9 月，吉利发布《台州宣言》，强调 “战略聚焦”，砍去重复的营销、采购等投入，尽可能复用研发体系，减少投入、整合资源，从分散进入集中作战。吉利大扩张时代就此结束，之后两个月，吉利整合旗下包括领克、极氪在内的多个控股子品牌。
百度现在也有更需要资金投入的领域：大模型。这是比造车更确定、更重要的方向。一位大厂高层判断，做好大模型 “一年最低投入也要 20 亿-30 亿美元” —— 这相当于百度今年前三季度营业利润总和。
今年年初，环境已是危机四伏，作为极越的 CEO 夏一平选择亲自接管销售体系，效仿小米雷军直播卖车，试图带高销量。那段时间，夏一平频频给员工打气，他是这么鼓励员工的，“我们有百度这个大股东，大家还是要有信心要有底气。”
一位极越人士说，当时作为 CEO 最应该做的不是卖车，而是履行最基本的职责——找钱让公司活下来。一个员工说，夏一平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投注大量时间，有一次还跟进一张海报的设计到凌晨两点。
9 月极越 07 的发布会上，夏一平还重点提到新车的一项创新：花 3 亿元将 A 柱往后移 6.5 厘米，这能让车更好看。几乎没有车企会在这类改动上花费上亿资金。
一位直接跟夏一平接触的极越早期员工评价称，夏一平喜欢包装自己，希望对外展示出一个技术大拿的形象。
北京天元律师事务所律师李昀锴认为，极越汽车进入破产清算后，也是由注册资本为 4 亿美元的上海集度负责，目前上海集度实缴资本 3.09 亿美元，百度、吉利和极越在破产清算过程中只需要缴纳剩余的 0.91 亿美元即可，他们对极越负债和供应商欠款没有进一步偿还的责任。
至于在短时间内清退员工的行为，李昀锴表示 “有违劳动法的要求”，公司在声誉上会有风险。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若干规定，这 4 亿美元的偿付顺序是员工工资及社保、税款、债券、供应商欠款。
今年 8 月 20 日接受采访时，夏一平一度情绪失控，哭着说 “ 1 月卖了 200 多台，2 月更是只有 100 多台，我很难受。”
“说实话，他再哭他也是财富自由的老板，员工还有房贷车贷要还，我们跟谁哭？” 一位极越员工说。
今天晚上 10 点，夏一平依然在会议室里跟董事会商讨。门外，守候的员工们已经用自嘲和自娱自乐让此刻的极越总部上演最后的聚会。一些人第一次开通了直播间，在线求职、“拍卖” 公司的绿植和微波炉，火速涨粉，然后被平台强制下播 10 分钟，另一些人掏出手机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