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知杨过深爱小龙女， 却不知杨过亦深爱郭芙。 杨过爱小龙女，胜过爱自己的灵魂。 杨过爱郭芙，胜过爱自己的肉体。 除此以外，并无差别。 ——是为题记 人性是个怎样的东西，是个足以去研究一生而且绝对得不到最终解的课题。金庸花了几十年时间，通过塑造了上百个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民族、不同喜好、不同经历的人物形象对人性加以探讨，得出的结论却往往在“江湖理论家”这一极端游手好闲的阶层的重重推波助澜下成为更加复杂的“悖论——谬论二元交替互换”理论体系——旧的理论一旦形成就会招徕数不清的别派理论家的激烈挑战，他们常见的招数有“引金据典”、“博古通金”、“砍树”、“拍砖”、“骂街”等等，然后旧的理论很快就被推翻，新的理论便在此基础上迅速建立——于是原本并不复杂的事情就这样越来越复杂了……笔者本着重在参与的良好用心，希望通过解构来自《神雕侠侣》中的若干重要事件以及数条隐性线索对这个洋溢着各式情感类型的故事进行一些主观上看来比较客观的分析，从而尝试性地创造出（或者重现）一些可能存在（或者可能存在过）的意义（exnihilo)。 《神雕》其实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些将爱情当作毕生事业并且看起来很靠谱的江湖人物，在机缘巧合之下相聚，演绎了一出将爱情奉为真理并且看起来一点也不靠谱的琼瑶剧，但是依然很成功地骗干了无数人的眼泪，最终使得“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特别鸣谢尹志平先生为本故事做出的巨大贡献)这一爱情信条深入人心。其中有个叫杨过的少年，通过追求一个类似于信仰上的神明形象（小龙女），最终成功地摆脱了心灵上的弱点在情感上的投射形象（郭芙）的过程最具备研究价值。 我们先从杨过的角度来分析郭芙的形象（Lady is not always first）。 那一年杨过13岁，他在“打猎”后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回到自己的窑洞时却幸运地在门口邂逅了李莫愁和郭芙。当时9岁的郭芙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已经很好地继承了江南美女黄蓉的外形基因、庄园主黄老邪的贵族气质以及桃花岛特有的神秘感。这样一个内里复杂外在活色生香的小姑娘对于“小乞丐”杨过来讲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是一种冲击，以至于如果不是李莫愁狠下杀手，杨过几乎忽略了早已躲进窑洞的程英和陆无双。这是郭芙出场时的形象，也是杨过对她的第一印象。 不过没过多久这个印象就迅速随着桃花岛上的两场打架而毁灭了。第一场架是因为两人斗蟋蟀，本来不打算抄书的，但是此段实在精彩：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甚么大不了，但你为甚么骂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踹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涨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个耳光。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拳……
这一场以杨过逃跑终结。 第二场则是众人熟知的“比武”一段，结果依然是以杨过打输而告终。
这两场架看起来不过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几年一过，必然随着几个孩子的长大而成为笑谈，但事实是，这些小事成功地伤害到了杨过脆弱而敏感的心灵。对他来说，郭芙的人生是完美的，因为她有的，他都没有！郭芙有个闻名天下的巨侠父亲，他却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郭芙有个智谋武功俱臻一流的美女母亲，他的母亲却早早地忧思成疾撒手人寰；郭芙有一整座的私人小岛，他却只有一间无人问津的破窑洞（还远在嘉兴）；郭芙有一双通人性的白雕，他本来还有一只很厉害的蟋蟀，却又被郭芙踩死了；另外还有老瞎子、大小二武，他们都是属于郭芙的，而且这些人还都偏偏那么讨厌自己。两相比较，郭芙处处比过自己，在她面前杨过几乎没有任何出头的机会——这种心理，学术上有个概念叫自卑。 没错，表面看起来不可一世的人大多自卑，杨过因为郭芙而自卑这一点从他们第二次碰面起表现得最为突出。郭芙二次出场时是在杨过、耶律齐等人共同对敌李莫愁的那个山谷里，她人未到双雕已出，杨过一见关于桃花岛的东西心里就虚，百忙中戴上了毁颜不偿命的人皮面具，这是一处细节。恰恰这时杨过失去了小龙女，四处寻找不得见早已身心疲惫，眼见郭芙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尽是鄙夷不屑，惫懒顿生，连招呼也不愿打，索性避而不见独自走了。这期间有一段杨过的内心活动描写，简直与《绝代双骄》中小鱼儿隐姓埋名逃亡江上的那三年里的某一天，碰巧远远看见铁心兰与花无缺暮春出游时的心情如出一辙，伤心、仇恨、嫉妒、自卑……
处于逆境中的少年男女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劣势放大。杨过看见的郭芙（14岁）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骄纵蛮横的小丫头，而是长成了一个颜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却忘了自己本来就是个迷倒众少女的美少年（如：程英、陆无双、完颜萍……）；眼见她剑法奥妙，配合二武竟打退了李莫愁（其实李莫愁是忌惮郭靖夫妇未出全力），却忘了自己拖着陆无双孤军奋战赤练仙子已经好多天了。等到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又会忍不住立刻跑到对方面前去显摆，其实在意的不是自己设想中的“面子”，而只是出于寻求喜欢之人的肯定和仰慕的一种心理需求。 不久，杨过在目睹了北丐西毒事件之后，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很多过往的看法都改变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甚么相干”，从这里开始，杨过不再因为自己可怜的身世和不堪回首的幼年经历而自轻自贱，这几乎是他成长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转折点。也正因此，杨过才会出现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上。很多人都认为杨过在大会上出手“教训”霍都是为了意外重逢的小龙女，可是设想一下，如果小龙女没有出现，难道杨过就一定会袖手旁观而毫无作为吗？其实重点根本就不在杨过会不会出手，而在于他为什么会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要去戏弄郭靖一番？抑或，是为了告知黄蓉北丐在华山绝顶辞世的噩耗？似乎都不太符合杨过的性格。但是反观他后来的表现，一切就很明显了。在华山上，因缘际会，杨过得到了当时两大绝顶高手北丐西毒的点拨武功大进，下山之后寻找小龙女也不再是那么紧迫的事情，似乎往哪个方向前进都可以。那么，为什么不能去跟幼年的对头切磋切磋呢（在此之前，郭芙伙同二武击退李莫愁对杨过来说是个尖锐的刺激）？并没有多么特别的目的，就是想逞逞威风难道不可以吗？
事实上此时的杨过对感情一事并没有多少完整的概念，不要提程英、祝无双，就连他对小龙女的感情阶段也只是刚刚从“师父”向“情人”的方向转变，更何况是向来不和又多年未见的郭芙呢？当他们在大胜关正式再见时，杨过曾因为郭芙令人惊艳的外貌一度心动甚至脸红。但是当他习惯性地轻浮举动用到郭大小姐身上时却碰了老大钉子，郭芙毕竟不是程英陆无双之流，她的冷漠反应立时将两人的关系又拉向谷底。这件同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之后更大的矛盾埋下了引线。不久，杨过在英雄大会上一展身手，更为他的师父（未婚妻？）龙女士夺得武林盟主之位，郭靖慰怀之余要将郭芙嫁给杨过。杨过牵着小龙女的手，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后来几经推敲，不要讲此时的杨过还不知道他对郭芙的感情，即使知道了，估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回绝），矛盾由此开始。 下面开始从郭芙的角度来分析杨过的形象。（But lady is always as importent as gentleman。。） 事实上郭芙对杨过的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因为杨过的长相远远超过二武兄弟，而且他不会武功却还很勇敢地抱住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来救助程陆二人，可是说相当威风了。 可是，杨过却处处傲慢，不留情面，孤僻！他本来就比郭芙大三四岁，比大小武也大一两岁，但是他从来不会让人，这对郭芙来说丝毫不能忍受因为从小到大向来不曾有人违拗过她的意思。于是没过多久，杨过就在郭武三人的集团攻击下败阵，并被遣送终南山——彻底脱离了郭芙的视野。 当杨过再次出现的时候，杨过已经是个俊朗少年，郭芙对他很有好感，担心幼年时的往事会令他心存芥蒂所以处处以礼相待，甚至将自己的少女心事与他分享。但是没想到杨过不但没有给她合理的建议，反而出言轻佻无礼至极，全不似二武的敬若神明千依百顺，于是杨过的新形象大打折扣，甚至连幼年时也不如。 可是当她见到杨过美若天仙的师父时，她还是嫉妒了，没来由的嫉妒了。当他看见他打败霍都和达尔巴的时候，她忍不住要去欣赏他，以至于当郭靖在庆功宴上提到要将她嫁给杨过的时候，她慌乱地没了任何主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者应当有什么样的心情——最重要的是，这期间她彻底忽略了之前一直萦绕纠结在她心里的二武。就在她还没捋清楚情绪的时候，杨过拒婚了，而且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娶他的师父为妻，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在宋朝，被拒婚比被强奸还要羞，同时师生相恋是要判死刑的——也就是说杨过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娶她为妻），这件事成了郭芙有生以来最大的阴影。 而一直被世人津津乐道的斩臂事件，事实上真的只是意外，如果换一把剑，可能杨过也不至于成为残疾人，所以说其实是小龙女间接害了杨过。因为淑女剑是小龙女心生犹疑后送给郭芙的，而郭芙恰恰是为了还剑才会与杨过发生冲突。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大错铸成但是郭芙却从来不将此事归咎于己的原因，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认为杨过偏偏要爱恋自己的师父，实在自轻自贱，大有不屑与轻蔑的意味。
郭芙对杨过的态度直到第二十九回“劫难重重”中被杨过救出火海之后那一段才发生质的转变：
“她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猛然间自惭形秽。”
原来杨过几次三番仇将恩报，每一次都会让郭芙觉得他是有意在她狼狈时刻出手露面逞英雄，不但没有感激反而觉得更加羞辱，直到亲眼目睹了杨龙二人看淡世事，恩怨情仇不萦于怀仿若神仙眷侣的时候才发现，即使是仰望杨过也根本不够资格。自小累积起来的自尊心轰然奔溃了。自尊心奔溃的同时才猛然发现，那些年的种种别扭，种种矛盾不过都是因为受虚荣心的驱使，自我膨胀而引起的，当障眼法土崩瓦解的时候才得以看清摆在眼前的事实。只是，一切似乎都太晚了。 总结一下，这两个人的情感转变过程也很蒙太奇的： 杨过喜欢郭芙的时候，杨过不知道，郭芙也不知道。 郭芙喜欢杨过的时候，杨过不知道，郭芙也不知道。 杨过不再喜欢郭芙的时候，郭芙知道了，杨过依然不知道。 杨过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知道与不知道已经没有丝毫意义了。 后记： 文/柳文若 第一次读《神雕侠侣》还是在大二的时候，那时刚刚读完《倚天屠龙记》，迫不及待想要了解《倚天》第一章里面引用丘处机的《无俗念—灵虚宫梨花》中那句“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所描绘的小龙女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与刘亦菲像吗？与李若彤像吗？），心痒难搔。是时年纪尚幼，对“感情”的理解无外乎水中窥月、雾里看花，每每读到动情处，不自禁地泪流难止不能自己。 后来阅历渐广，心智补完，想着应当适时地重新领略一些东西的时候，我开始第二次阅读《神雕》，原本一个月就可以完成的事，我却因为各种状况足足拖了近半年直到这个月才完成。意料之内的是，这一次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总是流着泪去看故事，唯独印象深刻的是李莫愁自戕的那一段，忍不住伤心难过了一整晚。因为那一天发出了一个疑问：成功的爱情是情，失败的爱情难道就不是情吗？ 感情来自于人心，人心有善恶之分，感情就免不了有狭隘和宽容的区别。我之前很赞同爱是付出这句话，现在却不那么赞同了。索取，其实也是爱。付出，使人甘之如饴；索取，使人苦不堪言——同样的深邃，同样的刻骨铭心。 之所以想要剖析杨郭二人的情感历程，是因为原本想讨论一下重阳祖师和林朝英女士相恋一生终不可得的失落与悲哀。但是嗣后发觉，世上原有比之还要悲哀还要绝望的爱情式样，那就是曾有过情感，却两厢不知的情况——而杨郭二人恰恰就是这样的。 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我只是搬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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